2015年8月23日 星期日

重读《昼的学校 夜的学校》

晝的學校 夜的學校



第一本買的攝影集是森山大道的《新宿PLUS》,看了覺得有點昏,真的。第二本買下的是森山大道的《犬的記憶》。對於森山大道的所謂街拍,我依然似懂非懂。在放棄之前,我找到了森山大道的《晝的學校 夜的學校》。當時,我火速的把它讀完,就像給饑渴很久的人一粒椰子一樣,我拚命地吸着椰汁。自此以後,我的攝影從此有了該死的變化。


我一直都不想承認,我因此而改變,就像作弊被老師發現後,逼死也不想承認有偷看過誰人的答案一樣。是《晝》把擋住了我那扇慾望之門打開。一個看起來很善良的銀髮老人,把那扇門打開,然後告訴我說 “沒事的,出來吧。乖,出來吧。” 不自覺地,我走了出來了。然後就發現,老人不見了,背後那扇門也不見了。眼前只剩下一條路,有點陰暗的路。該死!不知怎麼的,我很想往那兒走。


我不曾一次回想,如果我沒有在書局遇見《晝》的話?今天,我會在哪裡呢?


當時讀《晝》時,真的很匆忙。只記得,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。


“原來如此!我也是這樣!”


越讀就覺得越有共鳴,然後越讀越快越恍惚。有種錯覺,彷彿自己就是森山大道的分身。但又不想承認,有種被打敗的感覺,心情扭曲到極點。趕緊讀完,書一丟,就馬上跑到街頭東拍西拍去了。是受了刺激。想說隨着自己的慾望去拍,看看會變成怎樣。沒想到就一直這樣拍到現在。特地去了東京一趟,住在歌舞伎町。想體驗森山大道所謂的人們的慾望,自己的慾望,到底是何物?很想從混沌的海洋裡尋找那塊浮木。


剛好有趣的書都讓我讀完了,逛了幾次書店又沒找到其他吸引我的書。就在這個時候,突然想重讀《晝》。心想 “也好,畢竟當時讀得匆忙。現在重讀一次,看看到底自己哪個部分跟森山大道所說的有共鳴。”


就這樣開始了。看見有共鳴的地方,我會把整段文章用手機拍下來,當作筆記。




重新讀完了整本書之後,我發現很多當時沒理解的地方終於明朗了。畢竟我也到過新宿住過歌舞伎町,所以開始可以理解關於地方性的事情了。有些人可以憑照片就能理解很多事情,但我不行,我還是需要文字敘述。與其說文字敘述,對話才是讓我覺得可以吸收得更多一些的方式。《晝》以一問一答的方式來表達森山大道的理念,比起那些攝影論文來說,真的易讀得多了。《晝》收集了幾次森山大道在學校講座會上的問答記錄,以文字來記錄對話。很多學生們所問的問題,其實也是我想問的,所以讀起來時,會有種精神抖擻的感覺。


問:“在城市裡,森山老師的視線比較不會放在高樓大廈,大橋樑之類的雄偉建築物上,而是把焦點放在住商雜處,小巷等地方吧!人與人之間,一旦距離近了,不是會聞到體臭嗎?”


答:“對啊,不只是新宿、六本木、品川,還有台場,不管到哪裡都一樣,不管在什麼地方,都有屬於那個地方的慾望。都是存在着不同慾望的街道。因為我是採取這樣的方式在觀看,所以才能拍到照片。但我並不是無視它們,只是我的細胞吵着想要的,不是像那樣有着高樓大廈的街道,或是裝模作樣的街道,而像是歌舞伎町,大久保,新宿黃金街,或是新宿二丁目這樣的地方,這樣的地方比較適合我,我很喜歡在那裡到處遊蕩。”


這裡提到的幾個地方,我去東京時剛好都有逛了一下。歌舞伎町、大久保、新宿黃金街、或是新宿二丁目。正如森山大道常常提到,那些地方都有一種“可疑”的氛圍。彷彿危險的人物就躲在轉角處,或躲在建築物裡,透過窗口窺視着街道的動向。尤其是歌舞伎町,到處都有人在拉客,就算是在早上也有可疑的人出沒於街頭,啃煙監視着。


問:“老實說,我真的看不懂老師的照片。很粗野,要用一句話來形容,就是很髒。老師看世界的方式是用攝影來表現,但只能用這種方式嗎?”


答:“嗯,或許是吧。就像我前面說的,的確當時的照片在第一次看時會覺得很粗躁,這點我也承認,但我卻不認為這就是不對。因為我是憑着一股氣勢努力沖洗照片,所以我覺得還好。


要是有人要求我好好處理,我就會好好沖洗照片,因為我在細江英公老師那裡擔任過三年暗房過作。這可以不是開玩笑的,不管要多少,我都能沖洗得很漂亮。但是這牽涉到我與照片相處的模式,還有我攝影時的街頭現場,還有關於相機的相關事項,也就是說,經現場的衝擊直接帶進暗房,自然會產生這種粗粒子的調性。我也曾經有幾次故意嘗試沖洗出好看的照片,結果反而打壞了我的心情,因為根本不符合我當時的心境。


這是我的準則,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標準,所以現在這裡展出的照片,時當時我的標準,如果你覺得看起來很髒,那是你的看法,我覺得沒什麼不好。


嗯,或許有點畫蛇添足,基本上我覺得人或世上,沒有美麗的東西。還有一點,為什麼照片非得漂亮不可以呢?當然有人喜歡拍攝女性,花朵,風景等美麗的照片,那沒什麼不好,只不過我不打算以這種方式與攝影相處。”


我認為問題問得好,直接了當。森山大道的回答更妙,非常符合我心中那股叛逆的深處。為什麼照片非得漂亮不可以?我總是有這種反思。當大家都傾向於把照片拍得一點粗粒都沒有時,我內在反叛的力量就莫明的崛起,因為那不符合心目中的影像記錄。


本身在還沒開始去攝影時,就非常喜歡粗粒。對於那種印在粗面紙張的照片,粗粗地非常有質感的照片,莫明的喜歡。記得小時候在學畫畫時,已經很喜歡那種粗粒質感的畫紙。用鉛筆塗鴉時,也喜歡呈現那種粗線條的感覺。感覺這樣比較立體。粗粒就像看不見的生命力一樣在那邊扭動着。當我看著那種一點粗粒都沒有的高清的照片時,我總是覺得照片一點生命力都沒有,不真實。其實,照片是死物。但是我發現,粗粒可以讓我有種錯覺,彷彿在照片裡的影像,依然活着。說得是有點誇張。但這裡理清了我為什麼會被森山大道的照片所吸引,為什麼會想瞭解森山大道對於攝影的理念。或許那是因為我想借助森山大道的力量來提升自己的勇氣,去抗衡今天普普攝影的趨向對我的影響也不一定。


問:“我認為森山老師的照片很獨特,當您在面對拍攝對象時,腦中是否先設定好影像?還是您是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接近拍攝對象?”


答:“嗯,應該說兩者都有。要是說我拍攝前完全沒有事先相像畫面,那是騙人的,但是我拍攝時情形比較不一樣,拍攝街上擦身而過的人們,有時是依據直覺,沒有透過觀景窗看,直接就按快門,很多時候都是這種情形。這些時候我大都依據皮膚反應來拍攝,就算是我事先想好畫面也沒有意義。但通常這樣子拍攝出來的畫面,跟我直接感受到的影像很雷同。不過當我拍攝某個東西或街景特寫時,當然還是會透過觀景窗拍攝,這種時候,當然就很想見沖洗出來的照片會如何。


只是就像我先前所說的一樣,對我來說,拍攝現場與沖洗現場當然完全不一樣的世界。將拍攝時的影像直接帶到沖洗現場,然後將一摸一樣的影像沖洗出來,這種情形可以說完全不曾發生過。應該是說,我已經忘了影像,在街上不停地拍攝,拍到地影像就這麼一直過去,所以在沖洗照片是才有新的發現。就算有時候已經事先決定要怎麼處理這張照片,但在沖洗時如果在意其他旁邊的照片,這時就會先去處理那些照片。總之,跟實際在路上時,往右走,往左走的感覺很類似,可以說沖洗照片是另一種現場。從這曾意義來說,是屬於非常流動的感覺,完全沒有固定的形勢。”


自此發現我能夠駕馭不看觀景窗拍攝後,我就非常依賴這種方式。雖然都是不看觀景窗拍攝,但是拍攝的方式和森山大道好像並不一樣。我看過森山大道的影片,他是手握相機在腳側,站在一處拍;而我是手握著相機平放在胸前或肚腩上,走向拍攝對象,在感到想拍攝的時候按下快門。畢竟數碼相機可以靠自動對焦、固定快門數度而讓ISO自動調整,比起菲林相機容易得多了。


以皮膚反應來拍攝這個說法還真浪漫,不看觀景窗拍攝還真的需要靠直覺,當然拍多了直覺會越來越準。這裡說的準,其實是指攝中的機率比較高,然而拍到的影像和事先想像的肯定有出入,會有驚喜。以數碼相機來拍攝,過後還可以馬上檢查,菲林相機可就要等到沖洗的時候才知道了。


說到沖洗照片是另一種現場,這個我超級認同。我雖然沒有必要衝洗照片,但是我覺得電腦後製就如進入暗房沖洗照片一樣。很多時候在相機螢幕看得不清楚,要上傳到電腦後才看得比較清晰。我喜歡先拍攝色彩,在街上拍攝時是我的第一現場,我所看到的世界是色彩的,希望在拍下時也保留色彩。但是來到電腦前,那已經是第二現場了。那是我把當時的情緒注入照片上的時候,翻成黑白是一種手法,不斷調和色調,影像會變得不一樣。對我來說後製照片不亞於拍攝現場,兩種現場都讓我很享受或沮喪。


問:“森山老師每天是怎麼過的?怎麼賺錢過活呢?”


答:“我從以前開始就沒什麼工作,雖然偶爾接雜誌的工作,但是不多,基本上所謂的[專業攝影師]都是在接到工作後,再展現身為專家的工作手腕來過活,但是我卻不是這樣。那麼,到底我在做什麼呢?基本上就是到處閒逛,拍我想拍的東西。因為我手邊要是有工作的話,我就會變得很僵硬,很想離開,所以大部分都是在拍自己想拍的照片。因為平常時間都是在做這些事,所以突然有工作進來,就會變得很緊張很想逃避。而且對方也會看到我這種反應,所以不太有工作進來。


那麼我到底在做什麼呢?我總是把傻瓜相機放在褲子後面的口袋,在街上到處晃蕩,這就是我攝影生活模式,或許說是我攝影的全部。我之前也提過,我沒有抱持什麼明確的主題,比方說注重在社會問題,或到外國拍攝記實照片等,我不是這種類型的攝影師。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到處去拍攝身處的週遭,幾十年來真的就是這樣。偶爾有工作進來也稍微會設定一下主題,但是極為稀少。更何況我想要到處晃蕩,在外頭晃的時候是我最快活的時光。”


攝影工作,通常都需要符合顧客的要求,很少可以讓你想怎樣就怎樣的。想逃避是因為嚮往自由,在街上晃蕩,每個快門都是自己的,不為別人。第一次到日本去旅行,是和家人一起去的。當時我為自己買了第一部相機,走在京都的街頭,我只愛拍陌生人,不怎麼拍家人。回家後製作一本相簿,裡面幾乎都是街上的人,只有幾張是家庭合照而已。當時我還不知有街頭攝影這個模式,突然懷疑起自己來。“我會不會是變態呢?為何只愛拍陌生人,不愛為家人拍照呢?” 我很幸運,有一份還能賺錢的工作,生活還蠻好的。街頭攝影成為我逃離生活煩惱的寄託,讓我自由地去做我覺得開心的事。我就愛拍陌生人,對於他們,我充滿了好奇,所以才會想拍下來,為他們的故事找個原點。


其實人不需要太多錢就能養活自己,沒什麼工作也能繼續拍照到今天。或許說,因為沒什麼工作,才讓森山大道拍了那麼多屬於自己的照片。森山大道只需要傻瓜相機就可以拍照了,也沒聽說他有什麼生活物資上的奢侈習慣。就這樣生活過來了,沒有什麼巧妙人生計劃和成功秘訣,一切都靠偶然與機緣。真的就這樣簡單嗎?我個人認為,能成為一個傳奇人物,撇開所有正面的因素(努力啦、毅力啦、堅定的信念啦、有恆心啦),真的就是一個偶然。有時候太過於追求成功,就會讓你跌入一個漩渦,轉啊轉啊的,到頭來你會失去自己。能在有生之年留下功績固然好,如果沒有的話也不用感到遺憾,至少一路有攝影陪伴,還有真實的自己。千萬別失去自己。


問:”森山老師每天在街上拍攝,都是帶著有意識的情緒在拍嗎?有沒有覺得“厭煩”的時候呢?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出門拍照嗎?“


答:”當然跟當天的情緒與身體狀況有關。畢竟人無法象機器一樣,有時走在街上會覺得步伐不順。有時候經過一段時間後,步伐反而變得輕快,如此一來,自然而然就會進入攝影心情。常常有這種情形。至於出現今天不想拍照的心情,可能非常少。但畢竟我也是人,像這種時候,我就會待在家裡讀讀書,看看電視,或是喝點酒,做一點普通的事。


只是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,沒有帶相機,走在路上時,我真的就會心不在焉,也不會到處亂看。總之真的像發呆一樣地走着,有時候跟某個人一起走在路上,對方跟我說“你看到那個嗎?” 但我說我什麼也沒看到,這時對方就會說“你不是攝影師嗎?怎麼都會沒在注意呢?”


不知這是不是跟攝影師的本性有關,我只要手中拿起相機,這樣說可能有點誇張,但是整個身體就像變了樣,這時不管是眼睛,還是步伐,都會變成某種慾望體,也就是說,拍攝的細胞正在支配着身體。“


我常常會這樣,一開始街拍的時候,會覺得步伐不順暢,但走了一段路之後就會找到節奏感。這跟運動前要熱身一樣。熱身後就會慢慢找到街拍的節奏。當然有的時候,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對。遇上這種狀況,可能一張照片都無法拍得好。遇上這種時候,我會停止拍攝,然後到附近的咖啡館去休息。看看書,聽聽歌,然後才繼續拍。找到節奏感時,心情就會特別的愉快,感覺就像在街上跳舞似的。


問:“用一句話來形容,對森山老師來說,攝影是什麼?”


答:“又問了這麼難的問題。。。”


問:“那麼實際上是什麼呢?”


答:“我已經攝影幾十年了,以前曾經參與同人志《挑畔》,經歷過很多時代,在不同的時期,針對照片到底是什麼呢?拍攝照片的自己又是什麼呢?心情總是永無休止的懷抱著這些疑問。為了找尋答案的線索,我繼續拍攝下去。不管是思考什麼事,我無法坐在書桌前思考,所有我一邊攝影,一邊思考。攝影這件事,答案沒有這麼容易出現。有時突然在街上,依據直覺找到答案。嗯,應該是說身體感受到答案。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,又覺得不對,不是這樣,處於反覆的狀態。


至於『攝影是什麼?』,我得到了一般的答案,也曾經有某個時期相信這個答案,但是經歷過很多事之後,疑問與回答經常在心中出現,之後又消失。當時得到的答案,又在下一次攝影是有了變化。因為答案不停的變化,所有反過來說疑問也不停的在變化,總是永無止境的循環。


就像我在某篇文章中提到的一樣,若用一句話來形容照片,就是『照片是光與時間的化石』,總之這是目前我得到的答案。這個原則基本上還是沒有變若是單純的規範照片的話,總之這是我目前我得到的答案。”


光與時間的化石啊!


真的好難回答的問題,因為它沒用所謂的正確答案。大家想聽的其實是森山大道的攝影之道是什麼。我在意的是森山大道沒有停息的繼續以他方式去拍,直到今天活到了80歲依然如此。這鼓舞了今天的攝者繼續去拍照,尤其是街頭攝者。當我面臨挫折或沮喪時,我想起森山大道依然在某個地方拍照著,我就會安心。繼續拍就對了。


對我來說攝影是一種紀錄。撇開所有今天所衍生的手法與技術,攝影是紀錄的行為。每當我回看自己所拍的照片,都讓我回憶當時的自己。如果把所有照片串起來,那就會是紀錄生活的最好方法。當時後製的方法也是一種紀錄,它紀錄自己當時的情緒與想法。尤其是手機所拍的照片更為奇妙。當我舉起相機,我會進入某種想『自造攝影作品』的模式;然而如果是手機的話,就沒有拘束地什麼都拍,非常的RAW。我覺得這樣有時候更好了。

如果你喜歡森山大道的話,我推薦《晝的學校 夜的學校》,它會在你的攝影想法上推一把擊一拳。或許,你會像我一樣,因此而改變。如果你尋求的是突破或改變,或存脆好奇,不妨找來讀一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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